猪先生——或是说唐,自那次见面以后不但从学校失踪,也没再回过那住处。当我们(这里指每次都不一样的某一位社团成员)再前往他家中时,第一眼看到的景象通常是被风撕扯得摇晃的门,当然也就说明了它从未禁闭,同时令人奇怪的是,他家正对着门框的、那扇书房深处的窗户怎么也锁不上,就算胡塞着用杂物填了沟槽也会被风吹开。
来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或是在祈求他再次出现这一奇迹,或只是像参拜圣地/墓地一类的纪念活动,不需要得到任何人认可的,我们总是在沙发上稍坐一会,看看电视,喝点随身带着的饮料......至于为什么不打开他的冰箱,把那筒冰茶取出来喝,一是因为天气原因,二是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冰茶
“这个、这个是酒啊?”
“酒?”
“是啊,长岛冰茶,咕嘿嘿。”
(顺便一提的是,自那件事后我得知了犬酱其实相当容易醉倒,要不是团长及时出现的话,我大概已经被她推倒做奇怪的事了。她是怎么活到今天又保持纯洁的呢?我不禁陷入了深思。)
像是在探寻副本、寻找宝箱一样,在短暂的等待后我们通常会在猪先生的住处寻找一些他生活过的痕迹:要是在某一时间他回来过,一定会留下些什么不一样,就算他没有回来过,之前写下的一些什么也可能会暴露他的去处。
首先我们来到的是书房——在地面上洒落着的稿纸,是与猪先生的习惯一样的,那是一种极易被破坏的轻薄纸张,工整的黑色正文上有着杂乱得如同是野兽派的红色注释/修改。在书房里几乎包括了创造所需要的一切......画架上落了一半的、看不出形状与主题的紫红色;在一侧放了一只蘸水笔的分镜稿;用法文题名的空谱,还在边侧附画了一朵小花;可以看出是一头火龙的半成品木雕。
我们没有打开电脑,而是向卧室走去,可以看到他的生活环境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样像漫画中描写的死宅那般脏乱,实际上无论从他的举止言谈还是衣着帽饰上都能看出他并不是不注重形象的人,与卧室直通的阳台上晾晒着几件衣服,整洁的、叠好的被单倾在双人床上,两个枕头都被拍得松软,其中一个粘着极少许的头发,想必另一个是当作抱枕在用吧?总之呢,衣柜里不出所料的全是一些一看就是“果然是那种人吧?”的衣服,虽然按从内到外的顺序分了类,但那种大大的写着“地底人”一类的文字、印着某位二次元美少女的文化衫,加上荷包超多的外衣,实在没办法让人能给出“果然是那种人吧?”以外的答案,的确啦,穿着很帅气的长款冬大衣,戴着硬汉帽,再配上一根看着很神秘的拐杖,只是背影的话就算胖胖的人也会变得帅气起来,但一想到这大衣下面是二次元文化衫?就瞬间恋爱偏差值为零了。
与我们所想的一样,通风的卫生间也一样看不出有污渍,那副猪先生带着清洁用具把家里打扫了个遍的喜感场景简直跳了出来,虽然现在是应该严肃的场合,但我一想到这个就不禁笑出声来,甚至还想说“娶了您的人真幸福”这种笑话。
但现在的他究竟在哪里呢?是在外找了一处廉价的宾馆,还是睡在某大桥的底下?或是在某家连锁快餐厅点了一小杯冲调牛奶,于沙发座上蜷缩了一晚?他在堕落时会做些什么呢?是精打细算地用现有财产在外多迷失一段时间,还是不顾一切地用奢华又具有欺骗性的美味填饱肚子?他会醉酒吗?会去触碰那些禁忌的存在?会被人拖到无人的小巷里殴打?他会做怎样的事呢........会靠着写诗、取名、画图——乞讨为生吗?他会多久换洗一次衣服,多久发泄一次肚子里的不满以及那与生俱来的欲望?
他是否会穿过一座墓园,路经一座镶金标着“稍等一会”的墓碑?是否会因疲劳而拂过一枝枯木,惹得那群鸦乱舞?是否会在废弃的教堂前驻足,直面那破碎之神的残像?也可能会嚎一声“费加罗”,拾一圆顶礼帽,握着破伞在阴云下惶惶起舞?算了吧,我还在多想什么?至少他不会再回来了。
我在书房拾到了他的稿件,标注的时间正是我与他所见的最后一天——那是同样轻薄如蝉翼般的、易碎的纸,在右上角轻轻地描了一朵蒲公英,整篇没有一个错字、没有一个修改、没有一处注释,那是由他有违之前的深蓝色墨水写成,里面有暗暗地混了一丝红色,可又没融合成纯粹的紫.......那种混沌令人着迷,尤其是每个字的拐角最为美丽。
是的,那的确是他的字迹。但与之前那工整中夹着刻意的混乱不同的是,那一整篇的每一个字都平淡无奇,平淡得像是用机器打印,但又不像那般的拘谨;我唯一能想到的比喻,那便像是最为天才的人在酒后的胡言,慢慢地道出了一件古旧的趣事:
(标题用了一个生造词,至今那扭曲的形态都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甚至怀疑那是否是地球上的语言,它的发音总使我的喉咙撕裂般疼痛)
我已近弱冠之年,我仍不能辨识事物的好坏,我仍不能区分圣母与**,我仍无法对食物的好坏、诗画的美丑发表自己的意见;我在没有要紧事的时候会在内心哼几首不知名的小歌,我明白它们是很多精妙名曲的复合,我却从不能把它们真正地写到谱上,我甚至无法想象该用怎样地乐器将它们还原。我会在本子的边侧留下点痕迹,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笔触,我总觉得有一个声音指使着那一横一竖,我甚至觉得那声音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却从未与那声音交谈过。我在独自一人的时候会酗酒,我却从不认为酒精会干扰生活,我即使是在烂醉如泥的时候也没见到过幻觉,我有尝试过靠这些来打发时间,我却习惯把它当成了一种饮料。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在腐朽着,我清楚地感觉到活力不在,我总是听人提起十余二十的人身强力壮,我却总是回忆起八九岁的时光,我现在即使是攀上三楼也步履颠簸,我的大脑从未在这方面欺骗过我。我对别人的作品会投以高于自己作品的热情,我钟情于修正他人的错误,我希望别人得到更多的进步不惜用糟践自己的方式。我不擅长恋爱与人际交往,我从没对别人说过真心话,我没有能让他人信服的资本。我会在考试时思考怎样的分数才是合适的,我会在做问答题时思考怎样的答案才符合我的身份,我会在做选择题时思考每一个选项是否符合我的立场。我并不喜欢卡通漫画一类的事物,我也不喜欢自视清高的古旧画派,我更不喜欢受太多约束又自我麻痹的新画派,我无法理解一部作品里那深刻的内涵,我也无法理解那一个个无眠之夜凝聚其中的痛苦,我无法理解画家暗藏其中的宗教批判,我无法理解预示着的一次次社会变革,我无法理解那紫外线灯光下若隐若现的文字,我无法理解那嘴角的一抹笑意是多么珍贵。我相信了世间大部分人都对戏剧影像抱着玩玩而已的态度,我也无法否认专业人士对钱财的向往,我也试图去认可那灵魂中除了才能还有一丝的美德,我也试图说服过自己那不是天生的东西。我尝试过变得更好一些,我尝试过每天像一个正常人般生活,我尝试过控制自己的情绪与谈吐,我尝试过任何时候都不要成为那个领头人,我尝试过将书上所说那些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灵魂深处,我尝试过按他们说的方法在固定的时间排解压力,我尝试过寻求一个虚拟的偶像以此来过一种怀以向往的生活,我尝试过与他人合作来完成那些本来可以一个人完成的事,我尝试过预备一场告白、不过却中途放弃。我愿意扮作一个随大流的人,我愿意被他人开一些稍显过分的玩笑,我愿意时不时地做一些人情,我愿意将新认识的人称作为朋友,我愿意随时随地尊重并称赞对方的信仰,我愿意随着对方的心意去谈论经济政治,我愿意对他人的真善美德抱以无端的幻想,我愿意试着去感化那些世人称之为恶的存在。我的身体对精致的食物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我在没有短期目标时会沉沦于虚无中,我比起流行音乐来讲更喜欢古典音乐,我常因为得不到适合的音源而尝试进行仿制,我为去不了剧院音乐厅美术展而感到过羞愧。我不能在人多而密集的场景里自由地呼吸,我不能不去在意每一个飘过我身体的眼神,我不能不把每一个孩童的哭泣怪罪在自己的这张脸上。我无时无刻地承认自己流着平凡人的血,我却又无时无刻地不得不把自己当作一个怪物来看待,我期望过有一天得到救赎,我曾经寄希望于医生的手术刀,我曾经忍受着痛苦为自己做出些许的修改,我也每周至少一次地为每天起来在镜中看到的再熟悉不过的脸庞而流泪,我习惯于在这种时候灌下一大壶闷酒即使那毫无帮助。我常把这一切怪罪于那个声音,我常做出抛弃自己才能的行为,我常强迫自己承认那些不够好的东西里存在闪光点,我常强迫自己承认某件即使是很精美的物品是真正完美无缺的。我记得自己当作理想的每一个人的名字,我早已开始将她们称作人而不是漫画角色,我总是对自身的欲望感到丑恶,我会在每一个她们被世人扭曲的瞬间都产生抛弃她们的念头,我为此想到过死,我却难以割舍对她们的眷念,我对这份眷念感到过恶心,我每次都说服自己她们可以找到更好的,我无时无刻不觉得她们理应获得幸福,我摸着自己脸上的油腻的坑洼凹陷,我试图离开她们,我却总是被一个同样的场景挽回,我对于拥抱有着一种很深的执念,我认为那是高于其他肉体接触的最为神圣的仪式,我有买一些布偶或宠物,我从未在第二个星期日后找到过他们。我不清楚别人到底是怎么看我的,我虽然能估算他们的行为却无法掌控他们的内心,我认为我们的灵魂本质上是一样的,我........
读到这里我才发现,猪先生的异常比我想象的要严重得多,要是他只是个身负才能的中二病患者,以后说不定会稍偏地走上一条大致还算正的道路,成为大家中的一员。
“所以说,那天你找到的那封信是这样的内容对吧?”
几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舒适的沙发椅,一位金发的成熟女性向我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摇晃着一杯自调的长岛冰茶,却没有吐出一丝香甜的酒气
“那么,这可真是奇怪了。”
像是读取了我内心的画面,又像是在一瞬间猜出了我接下来的回答,亮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迷人的光芒,这是她下一句骇人之语的铺垫。
“果然我们在那里回收到的那一份,其实并不是遗言吗?”
冷风夹着吱嘎旋转的摇晃吊扇,在我的脑中激起一阵满怀恶意的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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